献给武汉

武汉是生命中的一部分。生在长江边，长在蛇山脚，从小沿着首义路，穿过古楼洞，经过红楼湖光总督府，阅马场，从彭刘杨路（张之洞路）走过，没有任何感觉历史和过去的动荡。一条路只是一条路，路边会有的树生长落下，春来秋去，我所能知道和感受的，只是这么一点的空间和安静的按部就班的人生。


武汉夏天很热，冬天很冷。夏天是要浇了水在地上，看夏天的味道随着水汽升腾带走的地气一样很快消失，消暑的人群闷闷地在门前摇着芭蕉扇，在浸润了多年的熟了的竹床上嘎吱嘎吱地熏着蚊香，看夏夜有着孩子欢闹的声音的静下来，月色里等天明又有一天的炎热。夜半醒来，会有偶然的芭蕉扇打在竹床边的响动，不很远的江心里的轮船拉长的笛声，和江汉关的报时钟的闷响。冬天要关了门，烧起炭火盆，丢一块干了的桔子皮，满屋烧焦的桔子味道，在厚厚的行动不便的棉袄棉裤里温暖着双手手指尖，盼望着节日里一毛钱的压岁钱和炉火上浓郁的食品的有香香味道的水汽白烟。春天和秋天都是分明的，可是和火热到燃烧的夏天和阴冷到寒郁的冬天相比，春天和秋天的过渡，让人记忆里只有绵绵不断的春雨，和反复而来的秋老虎。


四季分明，性格分明，武汉街头的人，和气候一样的分明。居民们从身边匆匆而过时，很多时髦的女子和对任何人都是利落的吆喝声音，女人无疑是武汉的突出点， 武汉男人和其他地方的男人没有太多的区别，也没有绝对的不同。或温和，或鲁莽，他们性格偏南方男人的柔和，而外表多有北方的高大。而武汉的女子就是和气候 一般的火热和直率，没有四川妹子的娇媚，也不够湖南妹子的火辣，武汉人独特地不突出。可是从本地人到外地人，爱武汉到要死要活，自恋自己的城市的人不多。 武汉人少为自己的家而骄傲。

武汉很大，一条长江一条汉水把一个城市划成三分，或者三个城市因为两条江在这里融汇而连在一起。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挡不住的是城市的粗豪的气性，和隔江而望的倔强。但是这里的人，愿意离家远走，留在家的很少，而在这里工作生活的人多是外地人。中南五省的教育中心，武汉汇集了西至四川，南到湖南，北及河南，东连江西安徽的人才，都是内陆的人，从这里到那里的变化，除了口音，没有大的地域的差别，说起来，普通话里的口音都是典型的南方口音，但是没有绝对的极端的差别。动乱的年月，革命的队伍里更是比比皆是，安定年代中，这里没有绝对的优势。这里的人不安分，但是不安分出不了名堂，就是一个流动，和看大世界的变化的默默的和不沉默的观察。

武汉人喜欢离开家。因为气候没有可以留恋的，无论是夏还是冬，因为地方没有可以留恋的，无论是商业兴隆的汉口，还是新兴的汉阳，还是文化的武昌，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特色，除了对岸而眺望的黄鹤楼和知音琴台，武汉还有的是在每一个城市是都有的混乱的大同。


我非常矛盾。那是我生长的家，那是不愿面对的家，在湖广总督府边的小路上，看见被拆成废墟的区委小礼堂，我忍不住流泪。我不记得这个地方了，从来没有想起过，但在那一刻，所有以前看见过经历过的人和事，都是不能用一个过去来说得清道得明的矛盾的情怀。没有进去过总督府，那一个历史与我无关，虽然我能记得历 史书上的史实，和高考时的正确回答。我的记忆里，是老人嘴里国民革命后绞辫子的革命军的守城门的轶闻，而不是林则徐可能居住过的衙门。哪一次的战争都没有 绕过武汉的城关，多少人在武汉成就声名，但是我的记忆，是断成两部分不能连贯的历史书上的血腥的武汉和记忆中的温暖的家园。


我的同学们，天南海北，在武汉的多是外地来的新武汉人，在外地的多是老武汉人。武汉人不排外，他们是新的武汉的人，就像走了的，没有痕迹地被人取代了。武汉有着独特的融汇性，在家在外，都不显山水的平常。可是新来的人，都以攻击武汉为乐。我很敏感的青年，在家乡读大学的日子里，天天要抵挡同学的对武汉的诋 毁，以致大二时，参加学校中文竞赛时，看到《我的故乡》的命题，真是很有感慨地挥笔而就。根本不要问我写了什么，那时的竞赛如果还能在大学档案里找到记录，我自己也是不信的。我的感想，现在还能在记忆里留存的一点残迹，就是走在江汉关的青石板的后街上，转进黑洞洞的古老的书店，不得不感慨，在我之前千百年的历史的人走过会不会和我同样的感想。

有故乡就有家人，有地方就有人。哪里都是可以养一方人，我们哪里就至于比别人娇贵呢？别人能在武汉的骄阳下生存，我们不过是一样的过。可是，当 夏天的炎热一日复一日的没有终结的来到，在汗流一夜过后的清晨，有多少可以有能力的人，会对自己说我可以离开呢？我就是中间的一员。酷暑中，人是不是会更能决心去做应该做的事，而且做的更坚定更固执。想想革命者在火热的酷暑里，同我一样经历汗流的冲动，我从炎炎盛夏走过，很能理解他们的决心。人在极端的条件下，更容易去走极端的路，在巨热的天气里，可以留恋的舒适不多，想要挣脱桎梏枷锁的盼望也就更强烈。也许只是我这一代经历了舒适的人才有这种无端的奢侈的愿望？


爱和无奈，是我心头看到我的家园的矛盾情感。我心心向往的家和朝思暮想的家人，和慢慢越来越温馨的肮脏混乱的街头，和那里随时随地可以联想到的过去。我离开的遥远，越来越让我不可抑制的牵挂，仿佛是和这一种情怀同样的撕不开的血肉相连的痛苦，我在没有选择和懒惰之间徘徊，每一天经常为前一天没有做到的决心而推脱，让我自己多一些理由不去面对这一个令我爱恨交集的城市。